來的人是金波。金波沒有開他心愛的汽車,而是坐班車來到這里。這里也不是他此行的終點;他只是路過來看看他的朋友。他的目的地在青海——那個他當年當過兵的地方。
歲月的流逝,似乎并沒有給這個青年留下什么明顯的痕跡。
瞧,他依然是那么漂亮,白凈的臉,濃密的黑發,大眼睛流動著熱情的光波。個子當然也沒再長,可看起來很勻稱。歲月也沒沖刷掉心中的傷痕。
八年過去了,他的夢魂還在遠方的那片草原上游蕩,尋找失落的馬群和那個黑眼睛紅臉蛋的牧馬姑娘……他和少平一樣,今年二十六歲了。二十六歲,不僅到了談戀愛的年齡,甚至也可以結婚了。他仍舊孑然一身,只和汽車為伴。
幾年來,他也經別人介紹和自己認識的幾個姑娘談過戀愛,但最后都“吹”了。不是姑娘們看不上他,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色,而是他常常在快要“成功”的時候,一種深深的痛苦就開始強烈地折磨他。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個藏族姑娘。他似乎看見她正在那遙遠的地方,深情而憂傷地望著他,唱著那首令人斷腸的青海民歌。
結果,他一次又一次用冰涼的態度拒絕了那些熱心愛他的黃原姑娘。
多年來,他一直保持著那個習慣:用藏族姑娘留給他的白色搪瓷缸每天泡著喝一杯茶水。對他來說,這幾乎成了宗教儀式。有時候,他也會在黃昏中爬上城邊的山巒,熱淚漣漣地反復唱《在那遙遠的地方》……是的,在那遙遠的地方,有他心愛的姑娘。他不能忘記她。這是永遠的愛,永遠的傷痛!
愛,就能使一個人到如此的地步。一次邂逅,一次目光的交融,就是永遠的合二而一,就是與上帝的契約;縱使風暴雷電,也無法分解這種心靈的粘結。兩個民族,語言不通,天各一方,甚至相互間連名字也不知道……真是不可思議!不可思議嗎?
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議!而最不可思議的正是人,人的感情。
但是,金波不可思議地談一個“吹”一個,首先讓他的父母萬分焦急。尤其是他和兩個普遍認為打著燈籠也找不見的黃原姑娘“吹”了以后,他父母先后急得都當著他的面哭了——
“你倒是個什么值錢人嘛!”他父親說。
“你倒究是個什么貴人呀!”他母親說。
他不是什么“值錢人”,他只是個汽車司機。他也不稀罕什么“貴人”。他只是愿意和那個牧馬的藏族姑娘生活一輩子。
可是,她只是一個保持在自己心靈深處的姑娘……我心愛的姑娘,你此刻在哪里?你是否珍視那些永遠不會淡忘的甜美日月?你,還唱那支歌嗎?如果還在唱,那么,你現在又是唱給誰聽呢?是仍然唱給我聽嗎?我也在不息地唱這支歌——永遠唱給你聽!你是否在傾聽我的歌聲?愿你聽見這支歌,聽見我心靈的呻吟和飛濺著血淚的呼喚……痛苦的金波在父母的壓力下和那種無時不有的自我折磨中,都快使他神經失常了。有一次,他要去包頭,卻在無定河的橋頭弄錯方向;一直朝山西那邊開出一百多公里,才發現他“南轅北轍”了……就在前不久的一個夜里,他突然夢見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片草原,并且在軍馬場的門口,和他心愛的人相逢在一起。夢中的藏族姑娘已經學會了漢話。她伏在他胸前,哭著說,她一直在等他;為什么他這么多年不來找她……金波醒來之后,發現他枕巾被淚水浸濕了一大片。